七月二十一

城秋旧事

第五章

 

许一霖是半夜里被闹腾醒的。

原本也不想起,只是听见正堂里一派闹腾,人来人往脚步繁杂。他睡觉轻,这起动静闹得他睡不着。于是不想起也得起来了。许一霖是个懂事的,知道寄人篱下,不关己事的时候勿要抛头露脸,免生嫌隙。只是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着实无聊,便下了床,偷偷把耳朵凑在门边,把外头的喧闹听了个端详。

四姨背着欢宝儿闹到荣公馆来了。

下人们在底下一个劲儿的劝,也是没见过这样阵仗。许一霖心里不是个没数的,知道这么大动静是故意闹给楼上的四爷听——四姨是公馆里没人敢提的人物,这会儿别院小兄弟们看管不利,让她大张旗鼓闯进来,此刻无论是谁上楼报信,都少不了当个出头鸟、出气筒,与其横竖要挨骂,不如就这么合起伙来闹腾,这个动静楼上是不管也得管了,反倒骂不着下人们。

拙奴多心计,这是从南到北,千百年来不变的老皇历。

许一霖憋在屋里听着,不多时听见三楼有了动静,想来是荣家大少被闹下来了。他头先听见楼上咣当一声门响,而后就是噼里啪啦下楼的声音——这荣大少好穿皮拖鞋,下楼的响动可不小。这边荣大少爷一出门,底下的下人们登时闭了嘴,方才劝说的、打太平拳的都悉悉索索地走了开去,唯剩四姨还在哭闹。

“四姨,您这是怎么了?谁给您不痛快了?”荣石的声音顺着楼梯卷到楼下。夜里静,他声音洪亮之余略微疲倦,却是好听的黯哑之音,不似一般人甫一睡醒便声怠气懒。

“四姨您先坐下。”荣石话音又起,这次离得远些了,想来是到了楼下。

这再往后,便只是四姨啼哭,声音之大,竟然让人听不见旁的。许一霖站在门边也是许久,腿有些酸胀,只好来回踱步。约莫左右踱了三五趟,忽而听见楼下荣石一声高呼,继而便是杯倾碗覆,全数摔碎在地上。许一霖被这等变故惊得心中一跳,也顾不上礼仪,只悄悄把房门开了条缝。好在他的房间偏着正堂而立,即便是开了条缝子也是不显眼的。他这一瞧不要紧,只透过围栏看见荣石怀中抱着个人,四姨披头散发的对着荣石又抓又打,而挨着打的荣大少爷一叠声喊人快去请大夫。一时间正堂里到比刚才还热闹,下人们躲在暗处探头探脑,谁也不肯出来。那荣石孤身一人还被四姨拉扯,倒显出可怜来。

许一霖瞧着楼下乱成一团心里发急,只恨不能大夫快些过来。那被抱着的人让荣石护着,任凭四姨如何拉拽竟然动也不动,想来是不好了。这厢正折腾着,荣四爷的屋门一开,荣母从里面出来。她扒着围栏瞧瞧下头的情势便赶忙下楼。荣母刚一下楼,只见荣意荣树纷纷从屋内出来,连声叫荣夫人走慢些,留神摔着,可见这二位也是趴在门上看了许久热闹的。一家子人都出来了,许一霖虽然是客,但也断乎没有睡得这么沉,躲在屋里装死的道理。他往后退了一步,继而也装出被吵醒的样子开了门。楼下荣家三兄妹并荣夫人都到齐了,正跟四姨连劝带拦的。他这厢门一响,那荣石不知怎的就回过头往上看,这一眼看得许一霖不好再躲,只好也硬着头皮下来。

四姨哭喊的声音还没完,听得人脑仁发炸。女人嚎哭起来的嗓门不是盖的。许一霖一面下楼一面想起老家里那些生生熟熟的面孔,有几个也是能哭能闹的,一旦哭闹起来就如同上了弦,合家下人乌压压跪了半间屋子也劝不住,唯有请老爷进门一阵哄才作罢;然而这么一阵折腾,外里是出了气,内里却是再不得宠,但凡哭过闹过的偏房姨太太,老爷进门再出门,这辈子就与她再不相见了。女人像一滩多情的肉,苦闷的肉,在姑苏那个阴雨霏霏的大宅子里多情苦闷一辈子,染着通红二寸长的指甲,抓抓挠挠,到死也没有能握住的东西,比如男人的心。

“欢宝儿啊!我的孩子….”

四姨哭得心肺具裂,这回换荣树被她拉扯了。许一霖这才想起荣石还抱着个人。他几步赶过来,背着身子帮荣树挡住四姨,一面手握上荣石怀中那人的肩,问:“他是怎么了?”

“犯病了,快帮着我把人弄到客房床上!”荣石头发被四姨厮打成个鸡窝,比平日里看要狼狈。他里头是真丝睡衣睡裤,外头散松松罩一件黑底勾银龙的天鹅绒睡袍;此刻他把怀里的人交给许一霖搂着,自己脱了睡袍要往那人身上裹。

“慢着!”

许一霖伸手挡了一挡,荣石拎着睡袍不解其意。

“这孩子是心痛病?脸都青白了,不能这么裹着他,得找个平地放下,把身子垫高些好喘气。”

“客房….”

“客房里可是同我的床一样,是西洋大床?”

“是。”

“那不行。”许一霖斩钉截铁,怀中的人看着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小少年,想来是难受得不行,脸色青白不说,嘴也发紫。正堂吵闹了这半日,想来这孩子重病之下被吵得更是不得清净,再不找个安静地方怕是都撑不到大夫上门。许一霖四下里看看,招呼小醉过来。

“劳烦小醉姑娘去找床毯子,要厚厚的,再寻两个枕头。”

小醉领了命,飞跑着去拿毯子了。这厢许一霖又叫荣石遣散下人,再开窗。四姨还在哭,荣石不等许一霖发话就给荣树使眼色,荣小太爷瞧着大哥一脸严肃,只好咬了咬牙,拦腰抱起四姨往客房走。好在四姨疯癫多年,瘦的只剩把骨头,只是披头散发的挣巴着,混乱中少不得给了荣树几脚,疼得小太爷龇牙咧嘴。荣夫人在楼下陪着闹腾一场,人就头晕目眩起来,荣意赶忙扶着她母亲上楼。四下里人到是登时都散了,小醉抱着毯子枕头回来,许一霖命她把毯子铺在地上,枕头叠得高些。继而荣许二人合力将欢宝儿安置其上,许是这方子奏了效,方才还面青唇紫的孩子安安静静靠着缓了些时日,慢慢的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。

“劳烦荣先生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天冷,又开着窗户,他穿得少恐怕要着凉,还请荣先生给他寻件厚衣服盖上。”

“你就直说要我这件袍子”荣石把方才撂在沙发上的睡袍展开,又弯腰仔细给欢宝儿盖上。盖了件衣服,欢宝儿像是更舒适些,紧紧抿着的嘴唇也渐渐松开了。

“看不出来,许少爷还有两下子,你这么一番救治,看着比刚才强多了。”荣石伸手摸摸欢宝儿额头,拿袖子给他揩去冷汗。

“家母素有此疾,我伺候惯了。”

“赶明儿得工夫往南去,我带着欢宝儿谢谢令堂。”

“不必。”许一霖头也不抬地拒绝了。许是觉得这么断然回绝有些尴尬,他便又说:“家母多年前就已过世,荣先生去了也寻不到人。”

“那也….”这回倒换荣石不好接话。非亲非故,总不能接‘那去祭拜祭拜你亡母’这等不着四六的话。二人正尴尬着,外面一叠声喊大夫来了,荣石慌忙站起身,狠狠点了点咋咋呼呼的小兄弟。

“静着些!没瞧这儿有病人啊!”

 

黑夜里一番折腾,白日却还是照旧。大夫来了,开了药后喂欢宝儿服下就走了。后半夜里欢宝儿醒转过来,药效不错,他醒转之后就微微念叨着喊渴喊饿,厨房里便又给他熬粥。夜里露水重,荣大少爷做主留下四姨母子在客房歇息一晚,第二日再回。

夜里有了这么一起故事,第二日一早就多了些谈资。许一霖照料欢宝儿也是到了后半夜才交给四姨,故而起来迟了。待到他跑到餐厅,荣家大少已经坐在桌前翻报纸了。荣小太爷说自己抱四姨闪了腰,只能趴在床上吃;荣夫人和荣四爷有事商量,在楼上吃;荣意倒还没来。许一霖站在餐厅门口喘了喘气,这才稳着步子往自己的座子上走。

“许少爷来了。”荣石头也不抬,眼睛盯着报纸细瞧。

“荣先生早。”许一霖拉开椅子,想了想又说:“荣先生早安。”

这一句西式问早到让荣石抬了抬眼,他翻翻报纸说:“学得到快。”

“勤能补拙。”

荣石听完这四字回话便又抬眼看他,心下到渐渐觉得这人有趣,句句小心,言辞又谨慎,到不像是个封建商贾之家的古板之人。他哗啦哗啦摇了摇报纸,引得许一霖把目光落过来。

“许少爷平时爱看报吗?”

“看得少。”

“素闻南方曾有《天趣报》,只是我北地年景落魄,无‘天趣’之有——许少爷瞧过不曾?”

“《天趣报》乃羊城之物,我老家并不在广州,怎会瞧过。”

“那许少爷老家在何处?”

“苏州。”

“苏州素有大户,不曾听闻有许姓人家,许少爷可是记错了?”

“小门小户,无处张扬,是苏州不假,但也不是富甲一方,您自然没听过。”

荣石听他此言,知许一霖是故意避开不说。其实苏州也有几门大户,其中要说是不是有姓许的,荣石自己也不清楚。他这番只是想探探许一霖口风,毕竟若是那些尘俗富户,少不得要洋洋得意一番;然而这许一霖却依旧是面上冷淡,问一句答一句,不肯多说。可荣石知道,许一霖虽是在打太平拳,却也有些破绽;例如他知晓羊城《天趣报》,说明不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迂腐之人,搞不好还看过——虽是个常年刊登桃色新闻的小报,但许一霖年方二十,阳气正盛,看看这样报纸倒也正常。荣石放了手边的《承德商报》,抬手端咖啡喝。

正直清早八点,公馆餐厅朝东有扇大窗,此刻正映着太阳晃进清早的清淡日光来。早饭是中西合璧,面包片配果酱、烟熏火腿;又有包子配豆浆,酱乳瓜和稀饭。荣石早餐喝咖啡一杯,面包火腿各两片,吃稀饭半碗再配些酱菜;许一霖吃不惯西餐,却拿果酱下稀饭,着实新奇——也许是南人嗜甜所致——他吃得精简些,一碗稀饭,包子三个,一小碟果酱。今早餐厅不热闹,荣意半天也没下来,只剩荣家大少和许一霖离得不远不近各自吃着,到安静。

“你来我荣家也有些时日了,有个事情要和你交代。”饭至过半,荣石擦擦嘴。

“荣先生请讲。”

“昨日白霆谷,你见了的。邀我去北平谈生意,我与他约好明日的火车,即刻就要走,半月之内不见得回来——荣家有些买卖在天津,也得去看看。家中我都放心,但荣树顽皮。我看他跟你相处和睦,你又比他大些,就劳烦你多照看他,别叫他惹事。”

“是,荣先生请放心。”

二人正说着,只听餐厅门一敞,缓步进来个人。荣石见了率先站起,毕恭毕敬。

“父亲早。”

荣耀晖进了门来,先说荣夫人抱恙,叫人熬些百合薏米羹劝她喝了,又转过头来看向荣石。

“你方才说要去北平?”

“回父亲,凤清昨日来了,只因太晚故而没去拜见您。他今日还要来,要说说北平荣氏织造厂的事。”

“凤清这些年,从文从商两不耽误,没个定性。”

“父亲不必替他操心,如今凤清所在燕京大学专设经济学科,请凤清过去讲学,因此他才从文。可见也是商文相通,互补互利的。”

“年轻人的门路太多,我已是老朽,不再懂了。”荣耀晖自嘲一句,不等荣石接话便又说:“你此番去北平,膀臂打算带上谁?”

荣石听完立刻报了几个人名,荣耀晖眯着眼细听,不曾打断,只是说道要带王春至,荣四爷这才缓缓睁眼。

“王春至不能带。”

“回父亲,北平的厂子当年王管家帮着扶持过,内里有些明细账要过目,不带他怕是不方便。”

“王春至已年过花甲,承德去北平车马劳顿,他身体受不住。况且你人不在承德,家中大小事情总要有个老成持重的来帮衬。要我看……”荣耀晖瞧了瞧立在一旁的许一霖,便点了点他。

“带许家少爷去,许少爷要学做生意,此去正是机会。”

荣石听完便抬头,看见父亲眼中神色决然,知道这是已无商量的意思,便点头应了。这厢荣耀晖安排好了事宜,再叮嘱几句即走。荣石恭送父亲后也无心再续早饭,只打电话给账房,让再多加一张明日去北平的上等座车票。从书房打完电话出来,得见许一霖正在正堂沙发上看书,一身黯青长褂,看着呆滞迂腐,不像新派。只是明日就走,今天再做西装,累死裁缝也是赶不出活计的,只好到了北平再定。荣石靠在楼梯上细数数,华服记与凤祥阁都是北平数得上号的成衣铺,倒不必等着。他这番想着,目光便往楼下瞧,只见日光熹微,许一霖长褂上织绘的暗纹显露出来,纹样错落有致,一看就是上好料子。

“还说不是大户,这料子小门小户断乎穿不起。”荣石暗暗咕哝了一句,又朝着楼下看,觉得此刻坐在沙发上看书的人,定然是有趣有故事,值得人细细探究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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